這風,確乎是不一樣了。夏天的風,即便有,也是懶洋洋的,像一塊被陽光曬暖了的、極輕極軟的綢子,在你臉上、臂上,有意無意地拂一下,便算盡了它的職責。而今卻不然。它帶著一股子不容分說的勁頭,是橫著掃過來的,一下子便鉆透了薄薄的衣衫,讓你肌膚上立刻起一陣細密的栗粒。那涼,不是水似的清涼,倒像是某種極細的、干燥的砂紙,在你裸露的皮膚上反復地打磨,不疼,卻清清楚楚地告訴你,季節換了章程。

路旁的白楊,夏日里曾撐開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綠蔭,如今也變了顏色。那葉子是那種焦渴的、淺淺的黃,邊緣已有些卷曲,像是被火苗偷偷舔過。風一來,它們便再也掛不住了,簌簌地,一片,兩片,然后是一群,打著旋兒,不情愿似地從枝頭掙脫。它們并不像蝴蝶那般翩躚,只是枯焦地、倦怠地,被風卷著,在地上磨出“沙沙”的響聲,聽來便覺著喉嚨發干。這聲音,和著風聲,便是這陜北深秋最坦率的言語了,說的全是凋敝與蕭索。
一個人慢慢地走。腳下的黃土,失了水汽,變得異常松脆,踩上去,是一種空空的、噗噗的聲響。放眼望去,原野是空闊的,也是赤裸的。風在這里便更加肆無忌憚了,它毫無阻隔地掠過整片原野,將地上的細土末子一層層地揭起來,揚成一片迷蒙的、淡金色的塵煙。遠處的山峁,便在這塵煙里失了分明的輪廓,只余下一道道渾黃而柔和的曲線,像一頭沉睡著的巨獸的脊背。
我立在這風中,讓它吹亂我的頭發,灌滿我的衣襟。起初覺得有些侵人的冷意,但站得久了,反倒生出一種奇異的妥帖來。這風里沒有半分虛偽與矯飾,它不與你溫存,也不同你客套,它就是那么坦蕩蕩地、粗糲地來了,帶著這片土地本身的呼吸與脈搏。它吹走了夏日的浮華與慵懶,也吹走了人心頭那些黏著的、不切實際的幻夢。天地間仿佛被它打掃得空空蕩蕩,卻也正因這空蕩,顯出一種莊嚴而沉靜的本色來。
遠處,有放羊人的身影,裹著厚重的老羊皮襖,像一枚釘在廣漠天地里的楔子,穩穩地,隨著羊群緩緩移動。那風送來的信天游,調子是蒼涼的,被風吹得斷斷續續,卻像這土地里生長出的筋骨,有一種掙不斷的韌。
我轉過身,預備迎著風往回走。這風,是陜北的魂靈罷。我想。它不教你安逸,卻教你清醒;它剝去一切裝飾,卻讓你看見生命最原始、最堅韌的底子。這深秋的風,原來不是結束,而是另一種更為沉郁的開始。(谷兵兵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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